如果您好奇 Web3 如何为普通人带来真实可感的影响,南塘 DAO 无疑提供了一个独特的实践案例。
撰文:樊嘉 香港城市大学媒体与传播系博士生、Eurybia 研究员
2025 年 3 月,在香港城市大学和我的博士生导师刘肖凡教授的支持下,我来到安徽省阜阳市三合镇三星村(原南塘村)进行了为期一个半月的实地调研。期间,我深度访谈了南塘 DAO 核心成员、当地农业合作社员工及村民等 14 位受访者,并参与了南塘 DAO 新手计划、南塘兴农合作社日常事务及南塘不知 DAO 翻译小组等工作。时间虽短,感慨很多。我既看到当地伙伴将 DAO 理想付诸实践的努力探索,也观察到作为乡建 DAO 领域先行者所面临的诸多挑战。这些问题既具有独特性,也折射出当前 DAO 发展的一些共性难题。
《南塘 DAO 记事》系列共分为七部分——诞生、集结与冲突、目标是什么、激励与流通的实验、足够去中心化吗、走出一条路来、写在最后。这些文字旨在客观记录这片土地上求变者的故事——那束投身乡建的理想微光、那些实践中的挫败与坚守,以及那种最本真的人际联结。如果这些故事能触动更多人的心弦,或是为乡村建设者和 Web3 的探索者们带来一些启发,那便是其价值所在。
本篇是第三、四、五部分,重点剖析了南塘 DAO 治理过程中的问题:与乡村发展需求融合度不足、目标分散、激励与投票机制有待完善,以及面临外部监管、经济垄断以及投票权中心化等风险。同时介绍了「年货计划」背后的暖心故事。
往期回顾:《南塘 DAO 记事(上篇)》
「促进乡建与 Web3 融合。」
在南塘 DAO 的 Notion 主页上,写着这样一句关于组织目标的话:「南塘 DAO 致力于促进在地村庄的整体性发展,同时推动乡村建设与 Web3 社区的互学互鉴:『向乡土求共同体之 DAO,向加密寻世界性之道』。」 在投票平台上,其组织目标的描述则更加具体——「通过升级改造南塘兴农合作社的文化大院,逐步建设 Web3 伙伴在乡村的基地;同在地的南塘合作社深度融合,争取建立一套可以用于治理和经济上可持续的工分系统。」
从这些目标可以看出,南塘 DAO 对于自身的定位本质上是一种乡村服务组织,旨在通过民主治理和经济支持助力乡村建设。具体而言,它希望借助加密货币和 Web3 技术,构建一套新型的民主决策流程,实现金库资金的民主管理和分配,从而满足当地在基础设施建设和文化活动等方面的需求。然而,理想和现实存在较大差距。实际上,南塘 DAO 目前更像是较为生硬地将其他 DAO 的模式从线上移植到乡村,不仅未能与乡村的根本需求紧密结合,其具体目标的设定也显得较为分散,缺乏聚焦。
在关于 DAO 与乡村关系的讨论中,大家基本已经形成了这样的共识——即 DAO 是来服务乡村的,乡村为主 DAO 为辅。村民作为乡村的基本组成部分,理应是乡建的主体。然而,在南塘 DAO 中,只有两位成员是当地土生土长的村民(方方和杨振),他们同时也是合作社的员工,DAO 吸收他们的目的是更好开展在地工作,而更多的普通村民并没有加入 DAO 组织,更没有参与到组织决策过程中来。所以说,南塘 DAO 的民主只是小范围的内部民主,未能广泛连接并动员乡村社区。这种实践不可避免地沦为「客体的乡建」,即由外来主体主导的乡村建设,而非村民自我驱动的治理模式。由于缺乏对乡村社区的深度嵌入,这种模式的可持续性令人担忧。客观来看,除少数成员选择在南塘长期扎根外,大多数成员表现出流动性强、活跃周期短的特点,进一步削弱了 DAO 与乡村之间的深层联系。目前,对于整个乡村而言,无论是南塘 DAO 还是其成员,很大程度上仍是局外人的角色。
「促进乡建与 Web3 融合」是个富有吸引力的、野心十足的目标,它承载着天然的正当性与广泛的价值关怀。除了南塘 DAO 之外,鲜有中国本土的 DAO 带着这般愿景走向乡村。然而,这一雄心勃勃的理念在实践中却充满挑战,无论是躬身入局者还是旁观者,都难免会问:「乡建与 Web3 究竟如何具体结合?南塘 DAO 的实践路径是什么?」 南塘不知 DAO 的成立,以及部分核心成员离开南塘、赴成都开辟新据点,使得组织目标的分歧愈发显现,团队显然陷入了目标不协调的困境之中。
「兵哥的目标很明确——推进乡建与 Web3 融合,但南塘 DAO 成员各自目标不清晰。」 杨云标如此评价。而当大家连最基本的方向和做事的边界都无法明确时,群体共识的产生便难于登天。回忆起当初筹备南塘 DAO 的情景,Cikey 的评价是「目标太空、做的东西太泛。」 她发现,当时成员各自负责不同板块,却对相关领域缺乏深入了解,导致组织目标频繁变动,反复寻求共识却进展缓慢。而即使已经经过了几个月的发展,小白在接受访谈时也坦言「南塘 DAO 没有什么具体的目标,它就是探索性的,我们只知道希望它做成什么样子,但并没有明确设置短期目标或长期目标。」
通过提案层面的观察,也许会对以上描述有更加直观的感受。截至 2025 年 4 月 23 日,南塘 DAO 投票平台上共有 49 份已完成提案,可分为五类:资金申请、项目计划、制度建设、新成员加入及其他决策。其中,超过半数(51.02%)的提案跟资金申请有关,主要涉及在地物资采购、空间建设及成员激励等;项目计划类提案占 34.69%,大多包含资金申请,与前者高度重叠。制度建设类提案有 13 份,涵盖组织制度的确立与修订,如新手任务、工分方案、报销制度及投票机制等。新成员加入类提案有 6 份,涉及社区通过投票决定新成员资格。其他决策类提案有 2 份,涉及南塘 DAO 与合作社及其他 DAO 组织的合作关系(见下图)。
下图展示了南塘 DAO 提案随时间的变化趋势。在过去 9 个月中,社区提案主要集中于资金申请和项目规划,尤以初期和末期(前后四个月)最为突出。制度建设类提案则主要集中于 2024 年 12 月,反映了组织制度的初步成型。随后,新成员加入类提案逐渐增多,表明社区进入常态化吸纳新成员的阶段。通过进一步分析项目提案的具体任务,可观察到一个显著趋势:从初期聚焦「扎根在地」逐步转向「向外拓展」。具体而言,前期提案多与农业生产(如酵素产品制作与学习、椰枣种植等)及在地基础设施建设(如大地书屋建设、书籍采购)直接相关;后期则分化为两个方向:一类聚焦对外交流与合作(如「乡建 Web3 双边启蒙计划」、与成都吾乡的合作),另一类侧重在地社区的运营与融入(如大地书房日常运营、组织在地活动)。
无论是从个人还是组织角度,DAO 都需要权衡商业利益和公共利益之间存在的潜在矛盾。在许多 DAO 中,许多成员只关心短期商业回报,而不关注组织治理,导致「搭便车」(Free Rider)问题频现,这与拥有长期愿景的 DAO 建设者之间存在冲突。从组织层面看,若追求生产效率和商业价值增长,可能需要集中化的权力结构,以提高组织的决策和运作效率;而强调公共利益则需民主化的组织结构和决策机制,确保成员平等参与和信息透明,但这又可能导致决策过程缓慢。
在地调研时,我常常听到这样一句话:「南塘 DAO 是最不缺钱的 DAO」。出资人刘兵为南塘 DAO 提供了充足的资金支持,这无疑令人羡慕,但也潜藏着风险。杨云标在访谈中对此提出质疑:「许多人存在投机行为。」 这揭示了南塘 DAO 在个人与组织层面面临的矛盾:个人参与社区建设与投机取巧之间的抉择,以及组织在推动社区融入与追求商业价值之间的张力。然而,个人加入南塘的「初心」无法被强制要求,正如必兵在回应质疑时所说,应「论迹不论心」。因此,以下讨论聚焦于组织层面的目标选择。
社区建设始终是南塘 DAO 的核心议题,它既涵盖乡建与 Web3 领域的整体建设,也包括与南塘在地社区的深度融入。作为内部高活跃度项目,「乡建 Web3 双边启蒙计划」由刘兵提出和资助,并由核心成员必兵和乡建领域的梁少雄老师共同负责。通过资助促进乡建团队与 Web3 社群的交流,该计划支持团队成员多次参与国内外 Web3 活动、走进高校宣讲,在行业内产生了一定影响力。在南塘在地社区融入方面,余星认为「大家对于融入本身是没有分歧的,分歧在于如何融入。」跳作为关注「公共物品」的代表,被公认为在地融入的坚定倡导者和践行者,「在没有必须要挣钱的时候,我希望自己做真正有价值的事情。」 他强调自己并非主张躺平,而是「认定这样的事情一定会得到回报,这种回报包括经济价值。」
与此同时,社区成员也从商业化的视角进行了反思。Cikey 在访谈中,谈到了自己最初的困惑:「在还没有做任何事情的情况下,持续依赖出资人资金能带来什么经济效益?」 经过一段时间的探索,成员也们逐渐意识到现有模式在经济上的不可持续性。例如,余星认为「砸钱式的在地融入」没有意义,缺少市场竞争压力会导致资源浪费,「一直拿兵哥的钱,就没办法证明我们是一个独立自治组织」。不过,相较于追求短期盈利,社区目前的探索更加实际,主要聚焦乡建领域的真实项目需求与可落地场景。正如必兵所述:「尽管社区目前的第一目标并非盈利,但大家需要通过做一些具体的事情,磨练自己的能力,了解更多真实的需求,进而考虑商业化和盈利的可能。」
对一个刚起步不久的组织而言,目标过多可能导致涣散,难以形成情感与价值的深层认同,阻碍紧密协作。而目标变化太快则令人产生延续性的担忧。多数成员认为,商业化和社区建设之间并不矛盾,大家只是基于各自的经验,在不同方向上进行探索。然而,一个客观的事实是,内部目标的分歧常导致资源分散甚至争夺。偏偏在访谈中提到:「更擅长写项目计划书、申请资金支持的那一方,往往在社区内拥有更多话语权,也占据着更多的资源。」在我结束调研之际,核心成员余星和必兵已赴成都箭塔村,探索以 DAO 的模式推进「创业孵化项目」的可行性;而跳则选择驻守南塘,组织在地成员开展每日 Web3 活动(如翻译小组、写作小组),持续推动在地融入。他说:「我觉得我的尝试还没有结束」。
DAO 围绕代币(Token)实现组织治理,作为一种兼具激励和治理双重属性的虚拟货币资产,代币往往由全体成员共同持有,用于对社区提案进行投票。在正式运作不到一个月之后,南塘 DAO 的代币发行计划也提上了日程。2024 年 8 月 20 日,南塘豆(NT)正式上线 Optimsim1,初始发行量为 1000 万枚。在价值锚定上,一个南塘豆与一元人民币等值。
在功能上,南塘豆作为一种社区的激励方式,承担着「贡献记录」和「投票权凭证」的双重功能。一方面,南塘 DAO 采用工时制记录成员贡献,成员可以通过 Fairsharing 平台自主记录工作时长。根据社区现行标准2,每个工时对应 60 元人民币等值的以太币和 60 南塘豆的报酬。虽然工时有效性主要依赖社区成员之间互评,但也可能会根据具体情况灵活调整(如发起投票进行裁定),其最终有效性取决于社区共识。另一方面,南塘豆也具备治理权凭证的属性。持有更多南塘豆的成员在社区决策中将拥有更大的投票权重。这种将贡献记录与治理权力直接挂钩的设计,本质上是一种治理激励机制,理论上能够提升社区成员的参与的积极性和自主性。
尽管南塘 DAO 在激励机制上迈出了重要一步,但现行的「贡献记录」制度在工分申请和评估过程中暴露出一系列问题,如准入要求不明确、评价标准单一、互评机制失效等。成员偏偏分享了自己的经历:他曾参与当地农活和乐队组建等活动,但在记录工时时却频频受挫。他提到:「我记过两次工时,每一次都在群里被质疑——这好像不是南塘 DAO 的事情、这个东西还没有立项。」 这反映出当前的激励机制缺乏清晰的准入标准,至少在透明度上有所欠缺。这种「无形的门槛」使得许多成员的贡献无法被认可,实际上将他们拒之门外。然而,余星却认为南塘 DAO 对工时的期待是「降低准入标准,鼓励成员自主探索」。这种观点上的分歧进一步凸显了准入标准模糊带来的困惑。
社区成员普遍反映,以工作时长作为唯一评价标准的「同工同酬」模式存在明显局限性。例如,标哥、小白、淑惠和 Cikey 等成员都提到,不同成员在工作经验和效率上存在差异,仅按时长计算报酬实际上「变相鼓励低效率」。跳进一步指出这种模式下付出与收益不成正比,成员会产生一种「不对等的感觉」。假设成员 A 记录了 10 小时的贡献,但成果寥寥,其他成员可能会对其获得相应报酬感到不满。此外,社区任务类型多样,许多任务的耗时难以量化,再加上部分成员不习惯自我申报工时,这使得问题更加复杂。标哥感慨,这种机制在成员间制造了隔阂:「大家内心都不舒服,觉得其他人占了便宜,群里最激烈的争吵往往都围绕工分展开。」
那么,互评机制在避免这些问题上发挥了应有作用吗?答案是很有限。小白解释道:「大家在工作上互相不太了解,很难客观评判;而且成员普遍比较保守,顾及彼此感受,不愿对他人进行评价。」这种不愿互评的心态削弱了机制的效用。当被问及此事时,偏偏的回答更是直白:「我懒得理他了。」 这表明,互评机制不仅未能缓解争议,反而因缺乏参与度而形同虚设。
面对这些挑战,南塘 DAO 内部正在尝试改革激励制度。目前,社区开始探索以项目为单位进行经费申请,是否发放经费取决于对项目成果的评估。部分提案已尝试通过设置项目里程碑(Milestones),分阶段评估进展并发放相应资金。此外,一些成员建议采用「回溯性激励」,即在任务完成后根据成果质量发放经费。尽管改革方向令人期待,但社区尚未形成成熟的方案。对于不同情境下应采用何种激励方式,成员间仍存在分歧。这一定程度上与社区内部「张力」明显、组织目标不够清晰等问题密切相关。如何平衡激励的灵活性与规范性,如何在鼓励探索的同时确保公平,仍是南塘 DAO 需要进一步破解的难题。
除了扮演激励和治理凭证的功能以外,社区也在考虑更多的流通场景,让南塘豆扮演更多「交易中介」的作用。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事件就是2025 年春节前后推行的「年货化债及工分推广计划」3。这次南塘豆流通实验规模不小,主要是想通过让合作社资金互助项目的债权人用南塘豆兑换年货,一来帮合作社缓解长期债务问题,二来给南塘豆创造实际使用场景。按照最初设计,南塘 DAO 会增发 20% 的南塘豆(年底累计 38,400 个)转到合作社账户,合作社用这些南塘豆从南塘 DAO 的金库中兑换以太币,再用这笔钱购买生活必需品(米面粮油等),同时把南塘豆平均分发给债权人。债权人可以用南塘豆兑换价值不超过 400 元的年货,而这部分年货的成本可以用来抵债。
在最初规划时,南塘 DAO 的这场流通实验颇具野心:通过清晰展示南塘豆的产出机制、系统运作流程及兑换规则,试图培养村民使用代币的习惯。4 然而,现实与蓝图形成强烈反差——预想中村民自主扫码使用南塘豆的场景始终未能出现,所有代币流转最终都依赖合作社管理员杨振在后台手动操作数字钱包完成。此外,据刘兵回忆,当时甚至出现了帮助老年人抄写钱包助记词5 的情况,好在这一行为被及时叫停了。对于当地普通村民来说,虚拟货币钱包的技术门槛和使用难度还是太高了。
尽管系统实现了短期内的代币流通,但这种流转存在明显缺陷。在复盘整个年货计划时,合作社的实习生健乔一针见血:「这样做完全是在徒增成本,乡亲们才不在乎积分的事,这种方式也没有解决大家的问题。」 南塘豆的流通和推广与村民「讨债变现」的核心诉求始终错位,一些年轻债权人直言「只要现金不要年货」,而接受笔者访谈的常大爷和刘大爷更多是迫于「有总比没有强」的现实妥协,只能选择「慢慢接受这种方式」。然而,生活必需品的价值对于沉重的债务而言只是杯水车薪,在合作社组织的乡亲大会上,几位债权人表示,如果南塘豆的使用场景能够拓展,能够兑换诸如种子、化肥等生产资料,他们也很乐意接受这样的方式。
从南塘豆使用的效果来看,这场流通实验远远不算成功。然而,2025 年 4 月 19 日的一次数据分析却带来了新的发现。通过追踪南塘 DAO 成员公开的数字钱包交易记录,我观察到一个关键节点:在 2025 年 1 月前后,包括刘兵、必兵、跳、杨振、方方、若松、雅风在内的多位核心参与者,其持币量均出现了断崖式下跌。其中跳的南塘豆资产缩水幅度最大,超过 70%,而杨振则直接「梭哈」了自己的南塘豆(见下图)。
与此同时,如果对南塘豆钱包的转出记录进行分析,可以发现当时 NT 的总发行量约为 10 万枚,而单是南塘合作社钱包里就有将近 4 万枚,远远超过了 20% 的占比(见下图)。经过询问,我才得知「年货计划」背后的暖心故事。
临近年关,由于债权人数量众多,资金短缺的合作社面临很大压力。一边是眼睁睁看着多年积蓄化为乌有的村民,他们面临着的是生老病死的生存压力,另一边是破产的债务人和回天无力的合作社。尽管已经决定用南塘豆兑换年货,但合作社钱包里的南塘豆数量十分有限,能够采购的年货少之又少。在这种情况下,南塘 DAO 成员们和合作社成员经过商议,自发决定把自己的南塘豆「借」给合作社,帮助合作社缓解压力。毫不夸张地说,南塘 DAO 成员是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表达着对于合作社「以物抵债」行动的支持,用自己劳动赚得的「工分」,给在地村民献上了自己的爱心。
得知这个暖心的故事后,我会觉得尽管「年货计划」没能让南塘豆流通起来,在沉重的债务面前也只是杯水车薪,但它的实施已经超越了货币本身所承载的意义。面对村民们的苦痛,这里的人选择暂时放下彼此之间的成见,用每个人的善良来填补这伤痕累累的现实。刘兵说「在年货计划实施过程中,小伙伴们都比较积极,力所能及的帮助合作社解决债务问题,并且面对外部压力,可以互相配合,团队的氛围感,增强了一点」。这一次,南塘 DAO 和合作社成员之间终于产生了为数不多的共识。
这一定称得上是「乡建 +Web3」历史上的一件大事——DAO 成员的爱心以 Web3 的方式走向了乡土、走进了父老乡亲的生活,真正践行了那句「Web3from the soil」的口号。如果复盘一下,这大概是一个只有金主刘兵「受伤」的计划,但他为自己的梦想买了单。所以,他也不亏。
去中心化是个较为模糊的概念,本文将其理解为组织治理结构上的一种权力分布。在 DAO 的语境下,其对外表现为政治、监管和财政的独立性,而对内则更加具体,投票权在社区成员之间的分布,以及不同成员在决策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动态权力关系。
放眼全球,DAO 在各国法律上的地位还比较模糊。迄今为止,关于 DAO 的监管法规主要可分为三个阶段6:没有明确的法律实体(2021 之前)、纳入有限责任公司(2021-2023)、以及拥有独立的法律实体(2023 之后)。2021 年之前,美国的法律仅将其视作普通的合伙制度,2021-2023 年期间,美国怀俄明州7和田纳西州8分别通过法案,允许 DAO 在法律上被承认为有限责任公司。2023 年 3 月, 美国犹他州立法机构通过《去中心化自治组织修正案》9,标志着 DAO 作为一种组织形式在美国获得了独立的法律地位。
可以看出,在区域性监管法规建设方面,美国处于领先地位。澳大利亚、法国、香港等发达国家或地区也开始出现相关的提议和讨论。10 然而,DAO 在全球大多数司法管辖区尚未被承认为法律实体,这使其难以完全融入现有的监管框架,导致了监管的不确定性。其在中国的发展也不例外。
一方面,加密货币是 DAO 的核心组成部分,而在中国大陆发行与加密货币相关的代币仍处于高度监管和法律模糊地带。南塘 DAO 在发行南塘豆时,也需要在顶层设计上将其功能限制于仅用于南塘 DAO 内部治理(如投票、活动参与)或本地服务兑换,规避其他金融属性,从而避免法律上的风险。另一方面,尽管中国大陆官方并未明令禁止 DAO 这种组织形式的存在,但却对其具体行动的影响力密切关注。这在 2022 年 SeeDAO 联合发起的「瓦猫之夏」实践中得到印证:这场以云南镇宅神兽「瓦猫」为文化图腾的 Web3 盛会活动,原计划举办 50 余场主题讨论。因疫情管控等不可抗力因素被迫取消主会场后,意外演化为大理古城街头的「开放 DAO 酒馆」快闪实验——2000 余名参与者通过自组织形成 NFT 拍卖、黑客松等即兴场景。11 这一案例不仅成为华人 Web3 社群的启蒙样本,更催生了泰国清迈、巴厘岛等地的全球化协作网络。12
南塘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2025 年 3 月,由杨云标、刘兵与 SeeDAO 联合发起的「行走春天」活动,原计划于 3 月 1 日至 7 日从南塘徒步至河南太昊陵,通过行走促进在地伙伴的身心成长与情感联结。然而,由于活动恰逢全国「两会」前夕,当地政府建议调整行程,临时取消徒步计划,改为由政府统一安排大巴,组织参观当地特色景点和生态农业示范项目。13 虽然此事件与南塘 DAO 无直接关联,且相关部门未采取强制措施,但它无疑反映了南塘 DAO 可能面临的外部监管压力。而在南塘内部,正如先前合作社与南塘 DAO 之间形成的关系共识,合作社对本地事务治理拥有「一票否决权」,这在某种程度上同样构成了另一种「无形的监管」。
南塘 DAO 的成立与持续运转,与资助人刘兵的社会理想密不可分。作为长期关注加密货币和乡村发展的投资者,自 2017 年起,他就通过捐赠以太币来资助南塘合作社,后来,受到 SeeDAO 白皮书的启发,他开始启动乡村 DAO 实验。截至目前,南塘 DAO 从筹备到运营的所有成本均由刘兵个人承担。这种单一资金来源引发了对其财务独立性的担忧——尤其在强调去中心化治理的语境下。几乎所有成员都承认刘兵的特殊影响力,余星和必兵提到「很多时候兵哥开口了,别人就没有提其他意见,或者坚持自己的意见」。跳、小白和偏偏则强调现状的合理性:跳认为「加入这个组织意味着接受这样的游戏规则」,且「可以反驳他,我不认可的事情我可以不做,和他相处时我感觉很平等,就像朋友一样」;小白也认为刘兵是「遵守规则、尊重投票结果的人」,并认为即使其撤资,「金库里仍有一部分存款能够维持日常运行」;偏偏则坦言「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提到这个问题时,标哥直言不讳地批评道:「南塘 DAO 是假去中心化、超级中心化,名义上大家各自有投票权、发言的权力,但实际上心里都清楚最终需要兵哥拍板。」 不过,他也指出兵哥的中心地位是由其对南塘 DAO 投资责任决定的,而「如果他不投资。南塘 DAO 就事实上死亡了。」
此外,除南塘 DAO 外,当前南塘合作社员工的工资也由兵哥以借款的形式承担,因而也在一定程度上面临垄断的问题。2025 年 2 月,由南塘不知 DAO 组织合作社实习生发起的「吐槽刘兵大会」成为标志性事件。在南塘不知 DAO 的 Notion 主页上14,成员披露了多项与财政决策相关的问题:资金使用缺乏公开透明的流程,决策过程排斥成员参与,资源分配明显偏向兵哥看好的「Web3 结合」项目,而对乡建等其他重要板块则支持不足,甚至故意限制其发展。此外,兵哥曾以「削减合作社员工工资的方式来胁迫社员更有动力去做项目分红」,这种做法不仅让员工感到被当作「棋子」,还引发了广泛的不满,严重挫伤了团队的工作积极性与凝聚力。成员们指出,这种财政垄断的现状让合作社员工和 DAO 成员的工作稳定性受到威胁,项目发展失衡,长期规划难以落实。
对于一个 DAO 而言,实现去中心化治理的前提是成员拥有相对均等的投票权,即一个相对扁平的投票权分布,而每个成员南塘豆的持有量则反映了他绝对投票权的大小。再次观察下图可以发现,2024 年 12 月之前,余星是获得南塘豆最多的成员,之后跳、刘兵和方方成为持币增长最多的成员。在 2025 年 3 月之后,这四位成员占有了超过 75% 的南塘豆,成为社区中名副其实的「鲸鱼」。有趣的是,作为主要出资人的刘兵,最初并未被赋予投票权,但他的意见仍不可避免地影响着社区决策。由于他不直接参与工时记录,无法通过常规途径获得投票权。经过社区协商,最终决定从原本分配给合作社的 20% 南塘豆中划出 20%(即总量的 4%)转给刘兵,既赋予其投票权,也部分偿还了他个人借给合作社的债务。谈及这一安排,余星半开玩笑地说:「对兵哥来说,没有投票权就是拥有全部的投票权,还不如给他投票权。」
与投票权直接相关的是社区的投票机制,这直接决定了成员所拥有的投票权(南塘豆)在社区决策中实际上发挥了多大的作用。南塘 DAO 的运作遵循提案、讨论、投票的经典链下治理流程,投票主要通过 Snapshot 实现,这是一个在 DAO 社区里被广泛使用的投票平台,支持多种投票机制的部署。而在投票机制方面,迄今为止,南塘 DAO 主要经历了「一人一票」、「按权重投票」和「按权重但单人不超过 20%」三种投票机制的变化。
2024 年 11 月 1 日之前,由于南塘豆还没有正式发行,成员们采取一人一票的方式进行决策,彼时,7 位创始人享有同等的投票权。而从 2024 年 12 月 22 日开始,在工分方案发布约 3 个月后,社区决定按照所持南塘豆的比例进行投票。笔者观察到,这个阶段社区提案的决策曾短暂出现被少数成员垄断的情况。例如,在一份涉及到「非南塘 DAO 成员贡献激励制度」的提案中15,尽管其余 4 位成员均投了支持或者弃权票,刘兵反对票权重占比超过 38%,直接决定了提案的结果。而在另一份关于「乡建和 Web3 双边启蒙」的提案中,核心成员跳的投票权重甚至达到了 55.5%,直接否决了提案。
为避免投票权的垄断现象,南塘 DAO 决定再次修改投票细则16,新规则规定单人投票的权重不得超过 20%,当单个主体权重大于 20% 时,则将超出部分减去再重新计算。与此同时,这个细则中还规定了参与人数必须超过 50%,且赞成比例需要超过 60%,投票才有效。然而,截止到访谈时间(2025 年 4 月),不得超过 20% 的规定并没有被很好地执行,如在大地书房试运营提案中17,跳的投票权重仍然占比 31%。对此,南塘 DAO 成员小白的解释是:「没有合适的程序员对 Snapshot 的投票机制进行调整,而由于大多数提案是全票通过,因此也没有进行线下计算」。
此外,当前南塘 DAO 的投票机制存在一些问题,其中一个漏洞是允许所有持有「南塘豆」的人参与治理投票,而无需是社区正式成员。这意味着,通过参与南塘本地活动(如乡建交流会、年货计划)获得南塘豆的外部人员,或者是合作社获得南塘豆空投的实习生18,理论上也能对社区决策产生实质性影响。这种设计初衷是鼓励广泛参与,增强社区包容性,但却埋下了中心化的隐患。开放的代币化治理降低了投票门槛,却可能让少数人通过集中代币操控结果。例如,在年货计划场景中,假设 100 多位债权人联合起来,策反某位 DAO 成员在 Snapshot 平台发布一份要求「南塘 DAO 承担全部合作债务」的恶意提案,凭借约 4 万南塘豆的投票权,该提案极有可能在低参与率或审查不足的情况下通过。尽管这是天方夜谭,但如果类似事件发生,南塘 DAO 可能面临严重的财务危机,甚至在强制不执行后,对社区信任造成损失。为此,建议南塘 DAO 在未来能够优化投票机制的设计:一是限制投票资格,要求最低持有期限或社区认证;二是引入多阶段审核和紧急刹车机制,如多签或理事会否决权;三是管控南塘豆分发,防止活动滥发稀释治理权。这些措施可有效降低中心化风险,保障南塘 DAO 在 Web3 与乡建结合道路上的长期稳定与公平自治。
注释及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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